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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杂记

方苞 方苞〔清代〕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数十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词,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傥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傥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唯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词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词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词无谋、故者,经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译文及注释

译文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里,当我被关在刑部监狱的时候,看见犯人死了,由墙洞里拖出去,平均每天总有三四个,不觉心里奇怪。有个曾经做过洪洞县长的杜君,站起来说:“这是生瘟疫了。现在天时正常,死的还少;过去有多到一天死十几个的。”我问是什么原因。杜君说:“这种病容易传染,生这种病的,纵然是亲人,也不敢住在一起。这监狱一共有四座老监房。每座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顶有小窗透空气;其余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就上锁了,大小便都在房间里,和吃饭喝水的气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上,等到春气一动,没有不发病的。监狱的规矩,一定要等天亮才开锁,整个晚上,活人和死人就头靠头脚对脚地睡着,没法闪躲,这便是传染人多的原因。还有奇怪的是: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大概由于气质强悍旺盛,反倒被传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纵使传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连三死掉的,却都是些案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

  我说:“京师里头有顺天府尹的直辖监狱、有五城御史的司坊,为什么刑部的监狱还关着这么多囚犯?”杜君说:“近几年来打官司,凡情节比较重的,顺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不敢做主;又九门提督调查抓来的,也都拨归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个清吏司里喜欢多事的正副满汉郎官们,以及司法人员、典狱官、狱卒们,都因为人关的越多越有好处,所以只要沾上一点边就给千方百计抓进来。人一进监狱,不问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在吃不消的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把钱敲诈来,由他们按成派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镣毫不客气,作为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关的,情节重的反能取保在外,情节轻的、没罪的,却吃着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治,就往往死翘翘了。”我认为我们的皇上,和过去的圣人一样,有好生之德,每在批公文的时候,总给犯人死中求生,但现在竟有无辜的人这样倒霉的!如有仁人君子,能向皇上上奏除死刑及发配边疆的重犯外,其他轻犯和受到牵连还没定案的,如果另设看守所来关,不上手铐脚镣,就不知可救多少人命了!听说监狱本有五间房名叫“现监”的,是给涉案而没定案的人住的。如果能查出这种规定,实行起来,倒也不无小补。杜君说:“皇上开恩,规定做官的可住优待房,现在穷人住进老监房,大盗累犯反住进优待房,这中间的微妙,能细问吗?这样看来,只有另外关到一座监狱里,才能根本解决啊!同我关在一起的朱老头、姓余的青年和关在一起的同僚,都这样碰上疫症死了,论罪状,他们都是不该受重罚的小罪。又有某氏控告儿子不孝,左右的邻居都被关进老监,哭哭叫叫直从晚上闹到天亮。”我听了,有动于衷,曾拿杜君这些话来普通的问了问别人;结果大家说的一样,我就决定记录下来。

  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的人便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叫做“斯罗”。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条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只有判的是杀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旧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敲诈目的。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我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和我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一样的走路。有人问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更拿多少做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由这故事,印证孟子“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的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部里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减着紧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照法律规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八月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在门外;命令—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法应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们。”问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单身没有亲戚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

  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申请,我们都没活路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死的理由的。”结果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主审官张口结舌给吓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我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换来他们的头的。”后来部员某忽然在一个晚上死了,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报应。

  凡属杀人案件而判词上没有“谋杀”、“故意杀人”等字眼的,大概经过秋审,列入“矜疑”(情有可矜而罪在疑似之间的)类中,便可以免死,司法人员因此也就可以在法律夹缝里做手脚。有个叫郭老四的,曾四次犯杀人案,最后一次仍以“矜疑”减等,不久碰上大赦。出狱以前,一天到晚都和同党喝酒唱歌,有时直闹到天亮。有人问他过去的班,他竟一件一件原原本本道来,神气活现,好像自己了不起似的。唉!那些无耻而恶毒的司法人员贪赃枉法,原不足深责;但道理并没真正弄清,一班善良官吏往往以脱人死罪为功德,而不追究真正的实情,就使死者含冤不浅了!

  有些坏人在监狱里坐久了,和典狱官狱卒们狼狈为奸,就很肥了。山阴有个姓李的,因犯杀人罪坐牢,每年都赚上几百两银子,康熙四十八年,因大赦出狱。住了几个月,无所事事。恰好他同乡有犯杀人案的,便冒名顶替。因为法律规定,如果不是故意杀人,必然可以长期监禁,不会判死罪的,五十一年,依赦例减等充军。他叹气说:“我没办法再能进这儿来了!”按照旧例,充军的人都移押顺天府待命;这时正是冬天,停止发遣,姓李的具状要求仍回刑部监狱等候春天发遣,要求再三,都没批准,还老大不高兴呢!

注释
(1)该文作于1712年三月(康熙五十一年)。
(2)刑部狱:清政府刑部所设的监狱。刑部,明清两朝设六部,刑部掌刑律狱讼。
(3)窦(dòu豆):孔穴,这里指监狱墙上打开的小洞。
(4)洪洞(tóng同)令:洪洞县令。洪洞,今山西洪洞县。
(5)作:神情激动。
(6)疫作:瘟疫流行。
(7)天时顺正:气候正常。
(8)叩所以:询问原因。
(9)遘(gòu购)者:得这种传染病的人。遘:遇、遭受,指染病。
(10)牖(yǒu友)其前:在前方开一个窗洞。牖,窗。
(11)屋极:屋顶。
(12)薄暮:傍晚。下管键,落锁。
(13)矢溺:大小便。矢,同“屎”。溺,同“尿”。
(14)相薄(bó帛):相混杂,相侵袭。薄,迫近。
(15)质明:天正明的时候。启钥:开锁。
(16)并踵顶而卧:并排睡一起。踵,脚后跟。顶,头顶。
(17)旋避:回避。
(18)积贼:惯偷。积,久、习。
(19)气杰旺:精力特别旺盛。
(20)或随有瘳(chōu抽):有的人染上病也随即就痊愈了。瘳,病愈。
(21)骈死:并列而死。骈,并。
(22)轻系:轻罪被囚的犯人。佐证:证人。
(23)京兆狱:京城的监狱,即当时顺天府监狱。京兆,指清朝包括国都在内的顺天府。
(24)五城御史司坊:即五城御史衙门的监狱。清朝时京城设巡查御史,分管东、西、南、北、中五个地区,所以叫五城御史。
(25)迩年:近年。
(26)九门提督:全名是提督九门步兵统领。掌管京城九门督查职务的武官。九门,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安定门、德胜门、东直门、西直门、朝阳门、阜城门。所访缉纠诘:所访查缉捕来受审讯的人。
(27)十四司正副郎:清初刑部设十四司,每司正职为郎中,副职为员外郎。好事者:多事的人。书吏:掌管文牍的小吏。
(28)钩致:钩取,即逮捕。
(29)械手足:手脚戴上刑具。
(30)俾:使。
(31)导以取保:诱导犯人花钱保释。
(32)“量其家”句:衡量他们家中财产多少作为敲诈的依据。剂,契劵,字据。这里指作为要挟的根据。
(33)中家:中产之家。
(34)“为标准”句:做样子警告其他人。
(35)罹(lí离)其毒:遭受其毒害。
(36)寝食违节:睡觉吃饭都不正常。
(37)伏见:即看到。伏,表示谦卑。圣上:臣民对皇帝的尊称。这里指康熙皇帝。
(38)质:询问,评判。
(39)上:皇帝。昌言:献言。
(40)结正:定罪。正,治罪。
(41)羁:关押。
(42)旧典:过去的制度。
(43)推恩:施恩。
(44)细诘:深究。
(45)拔本塞源:拔除弊端的根本,堵塞弊端的源头。
(46)朱翁:不详。余生:名湛,字石民,戴名世的学生。
(47)同官:县名,今陕西铜川市。
(48)泛讯:广泛地询问。
(49)死刑狱上:判处死刑的案件上报呈批。
(50)斯罗:也作“撕罗”、“撕掳”,排解、打理的意思。
(51)极刑:凌迟处死的刑罚。行刑时先断其肢体,最后断其气。
(52)绞缢:绞刑。
(53)加别械:加别的刑具。
(54)大辟:斩首。要:要挟。
(55)质其首:用人头作抵押来勒索。
(56)罄:用尽。
(57)治之如所言: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处理犯人。
(58)主缚者:执行捆缚犯人的役吏。
(59)大决:即秋决。封建时代规定秋天处决犯人。
(60)勾者:每年八月,由刑部会同九卿审判死刑犯人,呈交皇帝御决。皇帝用朱笔勾上的,立即处死;未勾上的为留者,暂缓执行。
(61)西市:清代京城行刑的地方,在今北京市宣武区菜市口。
(62)痼(gù固)疾:积久不易治的疾病。
(63)老胥:多年的老役吏。胥,掌管文案的小吏。
(64)幸心:侥幸心理。
(65)主梏扑者:专管上刑具、打板子的人。
(66)木讯:用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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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

  “杂记”,是古代散文中一种杂文体,因事立义,记述见闻。该文是“杂记”名篇,材料繁富,错综复杂,人物众多,作者善于选择典型事例重点描写,“杂”而有序,散中见整,中心突出。如用方苞提出的古文“义法”来衡量,繁富的材料就是“义”,即“言之有物”;井然有序的记叙就是“法”,即“言之有序”。文章记狱中事实,在触目惊心的叙述中,间作冷峻深沉的议论。

  全文可以分为五个部分。第一段,自开头至“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写刑部狱中瘟疫流行情景,揭露造成瘟疫的根源;第二段,自“余日”至“于是乎书”,写刑部狱中系囚之多的原因,揭露刑部狱官吏诈取钱财的罪恶;第三段,自“凡死刑狱上”至“信夫”,写行刑者、主缚者、主梏扑者心狠手辣,揭穿刑部狱敲诈勒索的黑幕;第四段,自“部中老胥”至“人皆以为冥谪云”,写胥吏放纵主犯,残害无辜,主谳者不敢追究,揭露清代司法机构的黑暗与腐败;第五段,自“凡杀人”至结尾,写胥吏狱卒与罪犯奸徒勾结舞弊,揭露刑部狱成了杀人犯寻欢作乐牟取钱财的场所。

  文中主要揭露了以下事实:

  一、狱吏与狱卒的工资收入微薄。

  狱吏每年只有工食银六两,按当时一般平民生活标准只够四口之家一个月所用。这还是在册的狱吏,而不在册的就更低了,他们虽然收入这么低,但大多还通过各种关系,打通种种关节要来县衙当差(狱吏一般是违法进来的,没有通过科举考试,无法保证文化素质)。他们主要是靠山吃山。

  二、狱中瘟疫流行,死者相枕藉。

  到了夜间,死了的和活着的人脚碰头而躺着,无法转动,这样一来,瘟疫越传染越多。犯案多次的大盗贼、杀人重囚,生命力旺盛,而且因有心理准备,心态平稳,很难被传染。那些接踵并肩而死亡的,“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都是因轻罪被囚的以及被牵连、被捉来当证人的那些没有犯法的人。被牵连、被捉来当证人的的人是冤屈的,又加之担心家里的亲人,精神已经崩溃,免疫力快速下降,发生瘟疫,最容易被传染。

  三、无所不用其极的敲诈勒索与贪赃枉法。

  为了增加敲诈钱财对象,狱吏们就想方设法株连,把与案件稍有牵连、沾点边的人统统抓进来,“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他们把这些清白无辜的人折磨得“呼号达旦”无法忍受,接着诱劝倾家荡产交纳大笔保证金,一交来他们就私分,接着对贫穷无钱取保的人加倍折磨,以此警告不愿掏钱的人。结果是“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致死”。罪魁祸首只要有钱取保,反而逍遥狱外,而众多涉案者和证人却被活活折磨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犯人同是被捆绑,如果没钱贿赂,他们就在捆绑时把筋骨折断,甚至造成终身残废。同是遭受板子、夹棍刑讯,但因贿赂钱数差别大,造成伤害的后果差别就也非常大:“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因此,文中表现了老百姓“屈死不告状”的心态。

  四、对死刑犯进行偷梁换柱。

  最让作者震惊的是,只要肯掏大价钱,狱吏们连死刑犯也能偷梁换柱。有狱吏对判死罪的贪官说:“给我千金,我让你活!”贪官问:“你用什么办法让我活?狱吏说:这事不难!在判决书封奏之前,我把同案犯中没有亲戚家人的单身汉的名字和你换换位置!”贪官问:“你就不怕事后上级发现?”狱吏说:“发现了肯定要处死我,但也要罢主管领导的官,他们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只能打掉牙齿肚里吞,暗暗叫苦而不敢声张,我的性命自然就也保住了。”狱吏与狱卒们胡作非为,他们暴虐成性的嚣张气焰,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

  方苞通过自己在刑部狱中的所见所闻的大量事实,把狱吏与狱卒的残酷无情、暴虐成性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揭露了天子脚下的刑部狱的种种黑幕,百姓的横遭逮捕、冤死狱中,以及狱吏的敲诈勒索、受贿枉法、草菅人命等事实,反映了封建君主专制国家的司法机构的腐败与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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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

方苞

方苞(1668年5月25日—1749年9月29日),字灵皋,亦字凤九,晚年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汉族,江南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市凤仪里)人,生于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六合留稼村)。桐城“桂林方氏”(亦称“县里方”或“大方”)十六世,与明末大思想家方以智同属“桂林方氏”大家族。是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与姚鼐[nài]、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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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注释 译文

述志令

曹操曹操 〔两汉〕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赏析

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情

曾瑞曾瑞 〔元代〕

才郎远送秋江岸,斟别酒唱阳关,临歧无语空长叹。酒已阑,曲未残,人初散。
月缺花残,枕剩衾寒。脸消香,眉蹙黛,髻松鬟。心长怀去后,信不寄平安。拆鸾凤,分莺燕,杳鱼雁。对遥山,倚阑干,当时无计锁雕鞍。去后思量悔应晚,别时容易见时难。
赏析

杂剧·江州司马青衫泪

马致远马致远 〔元代〕

第一折

(冲末扮白乐天同外扮贾浪仙、孟浩然上)(白诗云)宴游饮食渐无味,杯酒管弦徒绕身。宾客欢从童仆喜,始知官职为他人。小生姓白名居易,字乐天。太原人氏。现任吏部侍郎。这二位老兄,一位是贾浪仙,一位是孟浩然。他都是翰林院编修。方今大唐天下,宪宗即位。时遇春三月,在公廨中闷倦,待往街市上私行一遭。更了衣衫,只作白衣秀士。听的人说,这教坊司有个裴妈妈家一个女儿,小字兴奴。好生聪明,尤善琵琶是这京师出名的角妓。咱三人同访一遭去来。(贾浪仙云)咱三人去来。(诗云)高兴出尘外,携尊玩物华。(孟浩然诗云)偷将休沐暇,出访狭邪家。(老旦扮卜儿上,云)老身姓李,是这教坊司裴五之妻。夫主亡化已过,止生下一个女儿,叫做兴奴。生得颜色出众,聪明过人,吹弹歌舞,诗词书算,无所不通。自小时曾拜曹善才为师,学得一手琵琶。官员子弟,闻名都来吃酒。只是孩儿养的娇了,一来性儿好自在,二来有些拣择人。这早晚还不起来,只怕有人来吃酒。孩儿起来罢!(正旦扮裴兴奴引梅香上,云)妾身裴兴奴是也。在这教坊司乐籍中现应官妓。虽则学了几曲琵琶,争奈叫官身的无一日空闲。这门衣食,好是低微。大清早母亲叫,只得起来。天色还早哩。(唱)

【仙吕】【点绛唇】从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楼外。呀地门开,早送旧客迎新客。

【混江龙】好教我出于无奈,泼前程只办的好栽排。想着这半生花月,知他是几处楼台?经板似课名排日唤,落叶似官身吊名差。(带云)俺这老母呵,(唱)更怎当他银堆里舍命,银眼里安身,挂席般出落着孩儿卖。几时将缠头红锦,换一对插鬓荆钗!(做见科,云)母亲万福。唤你孩儿有何话说?(卜儿云)没甚么话说。只是咱这等人家,要早起些,光头净面,打扮的娇媚着些。倘有俊俫来,赚他几文钱养家。你只管里睡觉,谁送钱来与你!(正旦唱)

【油葫芦】俺娘不殢酒时常髱髻歪,一鼻凹衠是乖。看看两鬓雪霜般白,我则道过中年人老朱颜改,谁想他扑郎君虎瘦雄心在。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似恁的女残废不敢怨娘害,则叹自己年月日时该。

(卜儿云)你则管里说甚么?快打扮了,则怕有客来。(正旦唱)

【天下乐】则索倚定门儿手托腮,想别人家奴胎,也得个自在;轮到我根脚里,都世袭了烟月牌。他管甚桃李开,风雨筛,更问甚青春不再来。(白乐天同贾、孟上,云)走了这半日,人说道这是裴妈妈家。不好进去,我咳嗽一声。(卜儿云)是谁在外边?(出见科)原来是三位进士公,请里面坐。(白乐天同贾、孟云)妈妈祗揖。(卜儿云)兴奴孩儿,来陪三位进士公。快抬桌儿,看酒来!(正旦觑科,云)好是奇怪,娘见了三个秀才踏门,怎生便教看酒?(唱)

【醉扶归】送了几辈儿茶员外,都是这一副儿酒船台。俺娘吃不的荤腥教酒肉搋,待觅厌饫的新黄菜。他手里怎容得这几个酸寒秀才?(带云)我知道了也。(唱)俺娘八分里又看上他那条乌犀带。(正旦出见科)三位万福。(白乐天同贾、孟云)大姐祗揖了。(正旦唱)

【后庭花】这里是风尘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我忙着笑脸儿迎将去,学士是甚风儿吹到来?(白乐天云)我等久慕高名,特来一拜。(正旦唱)是几个俊秀才,偏他还咱一拜,怎做的内心儿不敬色。(云)敢问官人尊姓大名?(白乐天云)小生是侍郎白居易。这二位是学士贾浪仙、孟浩然。因此春日,公衙无事,换了衣服来街市闲行。久慕大姐德容,一径的来拜望。(正旦云)不敢不敢。学士大人不弃下贱,小酌三杯如何?(白乐天云)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扰。(正旦把酒科)(贾浪仙云)今日幸遇大姐,咱多饮几杯。(孟浩然云)我还有人求的几首诗未了,少吃醉些。(正旦唱)

【金盏儿】一个笑哈哈解愁怀,一个酸溜溜卖诗才。休强波灞陵桥踏雪寻梅客,便是子猷访戴,敢也冻回来。咱这里酥烹金盏酒,香揾玉人腮;不强如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贾、孟作意科,云)我醉了也。咱回去罢。(白乐天云)再坐一会,怕做甚么!(正旦唱)

【后庭花】你待赚鳌鱼钓颊腮,怎想与刘伶装布袋?我这怪脸儿奸如鬼,你酒肠宽似海。(贾、孟云)我们都已醉了,不要过了酒戒,不吃罢。(正旦唱)畅开怀,都似你朦胧酒戒,那醉乡侯安在哉?(卜儿云)二位学士醉了,侍郎再坐一坐。(贾、孟云)乐天侍郎,咱且回去,明日再来。(白乐天云)平白里打扰了一日,怎生就空去了?(正旦唱)

【金盏儿】我不曾流水出天台,你怎么走马到章台。(乐天云)定害了你这一日。(正旦唱)更待要秦楼夜访金钗客,索甚么恶叉白赖闹了洛阳街。兀那酒丧门临本命,饿太岁犯家宅。虽是我管待这两个穷秀士,权当一百日血光灾!

(贾、孟云)咱去罢,则管缠甚么?(卜儿云)白侍郎要住下,着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败兴。(白乐天云)下官有心待住下,二位醉了,不好独回。待下官送他回去,明日自己再来。只是大姐费了茶酒,定害这一日,容下官陪补。(正旦云)侍郎说那里话。(唱)

【赚煞】稍似间有些钱,抵死里无多债,权做这场折本买卖。若信着俺当家老奶奶,把惜花心七事儿分开。哎,你个俏多才,不是我相择,你更怕辱没着俺门前下马台!俺娘山河易改,解元每少怪。(带云)侍郎记者,(唱)怕你再行踏,休引外人来。(同下)楔子

(外扮唐宪宗引内官上,诗云)励精图治在勤民,宿弊都将一洗新。虽则我朝词赋重,偏嫌浮藻事虚文。寡人唐宪宗皇帝是也。承祖宗基业,嗣守天位。自安史之乱,藩镇强盛,寡人用裴度之谋,渐次削夺。争奈文臣中多尚浮华,各以诗酒相胜,不肯尽心守职。中间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尤以做诗做文误却政事。若不加谴责,则士风日漓矣。内侍每,传与中书省,可将白居易贬江州司马,柳宗元柳州司马,刘禹锡播州司马,如敕奉行。(内官云)领圣旨。(随下)(白乐天上,云)小官白乐天。平生以诗酒为乐,因号醉吟先生。目今主上图治心切,不尚浮藻,将其左迁江州司马,刻日走马之任。别事都罢,只是近日与裴兴奴相伴颇洽,谁料又成远别。须索与他说一声,我去的也放心。(正旦引梅香上,诗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妾身裴兴奴。自从与白侍郎相伴,朝来暮去,又早半年光景。相公在妾身上十分留意,妾身也有终身之托。近日闻的人说,白侍郎左迁江州司马,就要起行。天那,谁想有这一场恶别离也!梅香,安排下酒肴,待侍郎来时,与他奉饯一杯,多少是好。(梅香云)理会的。(白乐天上,云)早来到兴奴门首。无人在此,我自过去。(见旦科)大姐祗揖。(正旦云)相公万福。(白乐天云)大姐,实指望相守永久,谁想又成远别。(正旦云)妾之贱躯,得事君子,誓托终身。今相公远行,兀的不闪杀人也!(乐天云)下官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回来再相会也。(正旦云)只是一时间放心不下。梅香,将酒来,与相公奉饯一杯。(把酒科)(唱)

【仙吕】【端正好】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是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日暮,我揾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云)相公,此别之后,妾身再不留人,专等相公早些回来。(白乐天云)大姐,则要着志者,下官决不相负。我去也。(旦随下)


第二折

(卜儿上,云)自从白侍郎去了,孩儿兴奴也不梳妆,也不留人,只在房里静坐。俺这唱的人家,再靠些甚么?昨日茶坊里张小闲来说,有个浮梁茶客刘一郎,要来和孩儿吃酒,孩儿百般不肯。今日他说要自来,等来时再做计较。(丑扮小闲引净刘一郎上,诗云)都道江西人,不是风流客。小子独风流,江西最出色。小子刘一郎是也,浮梁人氏。带着三千引细茶,来京师发卖。听的人说,教坊司裴妈妈家有个女儿,名兴奴。昨日央张二哥说知,老妈叫我今日自去。走了一会儿,来到门首也。张二哥,咱进去咱。(丑见卜科,云)妈妈,刘员外来了也,(卜儿云)请进来。(净见卜科,云)妈妈拜揖。(卜儿云)客官拜了。(净云)久闻令爱大姐大名,小子有三千引细茶,特来做一场子弟。(卜儿云)俺孩儿只为白侍郎,再不留人。我如今叫他出来,好歹教他伴你。若再不肯,你写一封假书,只说白侍郎已死,他可待肯了。(丑云)此计大妙。妈妈,你叫大姐出来陪着,我就去做假书,不要迟了。(下)(卜儿云)兴奴孩儿,有客在此,快来快来!(正旦上,云)妾身裴兴奴。自从白侍郎别后,尽着老虔婆百般啜哄,我再不肯接客求食。近日有一个茶客刘一郎,待要与我作伴,我那里肯从。争奈老虔婆被他钱买转了,似这般怎生是好?兀的不烦恼人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命轻薄,身微贱,好人死万万千。世间儿女别离遍,也敷不上俺那阳关怨!(带云)侍郎,不争你去了,教我倚靠何人?(唱)

【滚绣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闪下我女少年。道不得可怜而见,他又不曾故违着天子三宣。(云)人说白侍郎吟诗吃酒误了政事,前人也有这等的。(唱)只那长安市李谪仙,他向酒里卧酒里眠,尚古自得贵妃捧砚,常走马在五凤楼前。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纳士招贤?(见卜科,云)母亲,叫你孩儿怎么?(卜儿云)白侍郎一去杳无音信,咱家柴没米没,怎生过活?如今浮梁刘官人有三千引茶,又标致又肯使钱。你留下他,赚些钱养家。(正旦云)母亲,我与白侍郎有约在前,我再不留人了。(卜儿云)我说你也不信,请刘官人自家来和你说。(净见旦科,云)大姐拜揖,小人久慕大名,拿着三千引茶来与大姐焐脚,先送白银五十两做见面钱。(正旦云)过一边去!好不知高低。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来缠我!(卜儿云)你不肯陪我刘员外,好个白侍郎夫人!如今白侍郎那里敢颓气了也。(正旦唱)

【倘秀才】这姻缘成不成在天,你休见兔儿起呵漾砖。情知普天下虔婆那一个不爱钱。(带云)刘员外呵,(唱)他便是贵公子、赵平原,你也要过遣。(净云)你家是卖俏门庭,我来做一程子弟,你不留我,如何倒拒绝我?(正旦唱)

【滚绣球】这的是我逆耳言,休厮缠、厮缠着舞裙歌扇,这两般儿曾风流断没了家缘。刘员外你若识空便,早动转,倒落得满门良贱。休觑着我这陷人坑,似误入桃源;我怕你两尖担脱了孤馆思乡客,三不归翻了风帆下水船,枉受熬煎。

(净云)小子世来你家,大姐不要说闲话,咱两个吃钟儿酒。(做劝酒科)(正旦云)拿开,我不吃!(卜儿怒科,云)好贱人!上门好客,你怎么不顺从?和钱赌鳖,打死你这奴才!(正旦唱)

【呆骨朵】我觑着眼前人,即世里休相见。我又不曾亸着你脸上直拳,好生地人也似揪他,他驴也似调蹇。他着酒儿将咱劝,我索屎做糕糜咽。我须打是惜骂是怜。娘呵,可休穷厮炒,饿厮煎!(卜儿云)这小贱人不听我说,只想白侍郎,他那里想着你哩!左右是左右,员外多拿些钱来,我嫁与你将去。(净云)随老妈妈要多少钱,小子出的起。(正旦起)我心在那里,你则管胡缠我。(唱)

【倘秀才】这些时但合眼早怀儿里梦见,则是俺吃倒赚江州乐天。(卜儿云)见钟不打,更去炼铜。乐天乐天,在那里?(净云)小子也看的过,咱做一程夫妻,怕做甚么?(正旦唱)谁教你闷向秦楼列管弦?(带云)刘员外,(唱)休信我,醉中言,说则说在前。(云)天那!怎生教我陪伴这样人也!(唱)

【滚绣球】往常我春心寄锦笺,离情接断弦,风流煞谢家庭院。到如今刬地教共猪狗同眠。(净云)大姐,仕路上大官都是我乡亲,小子金银又多,又波俏,你不陪我,却伴那样人?(正旦唱)那厮正拽大拳,使大钱,这其间枉了我再三相劝。怎当他痴迷汉,苦死歪缠。想着那蒙山顶上春风细,肯分地扬子江心月正圆。也是天使其然。

(丑扮寄书人上,云)小人是江州一个皂隶。俺白司马老爹在任,偶感病症,写了这一封书,教我送与教坊司裴兴奴家。写下书,俺司马相公就死了。小人不免捎与他去。走了半月,方到京师。问人说,这里是他家,不免进去。(做见卜儿科,云)老人家作揖。(卜儿云)大哥是那里来的?(丑云)我是江州白司马老爹差来下书的。(卜儿云)你老爹好吗?(丑云)俺老爹打发了书,就死了也。(卜儿云)谁这等说?拿书来我看。(丑呈书科)(卜儿云)孩儿你看。(正旦接书,念云)寓江州知末白居易,书奉裴小娘子:向在宅上扰聒,自别来魂驰梦想,此心无时刻得离左右也。满望北归,以偿旧约,不料偶感时疾,医药不效,死在旦夕。专人走告,勿以死者为念。别结良缘,以图永久。临楮不胜哽咽,伏冀情谅。(旦裴科,云)兀的不痛杀我也!闪杀我也!(卜儿云)孩儿,白侍郎已死了,夫人也做不得了,再不必说。你如今可嫁刘员外去罢。(净云)小子可等着了。(丑云)小人去罢。(正旦云)吃了饭去。(丑云)不必了。(下)(正旦唱)

【叨叨令】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立尽吹箫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你原来死了也么哥?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

(净云)妈妈既许了亲事,小人奉白银五百两为聘礼。小子归家心切,就请小娘子上船。(卜儿云)老身已许了你,岂肯退悔?就打发孩儿去罢。(正旦云)罢罢罢,刘员外既要成亲,容我与侍郎瀽一碗浆水,烧一陌纸钱咱。(净云)这也使得。(正旦烧纸浇酒科,云)侍郎活时为人,死后为神。(哭科,云)则被你闪得我苦也!(唱)

【倘秀才】侍郎呵,你往常出入在皇宫内院,只合生死在京师帝辇,也落得个金水河边好墓田。(带云)刘员外,(唱)你且离了我跟前,他从来有些腼腆。

【滚绣球】你文章胜贾浪仙,诗篇压孟浩然。不能够侍君王在九间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颜渊。今日扑通的瓶坠井,支楞的琴断弦,怎能够眼前面死魂活现?你若有灵圣,显形影向月下星前。则这半提淡水招魂纸,侍郎也,当得你一盏阴司买酒钱。止不住雨泪涟涟。

(做化纸起旋风科)(云)这一阵旋风,兀的不是侍郎来了也。(做悲科)(唱)

【醉太平】烧一陌纸儿钱,叙几句儿衷言。待不啼哭,夫乃妇之天,抛闪杀我也少年!只见一个来来往往旋风足律即留转,吓的我慌慌张张手脚滴羞笃速战。一个俏魂灵不离了我打盘旋,我做人的解元。(净云)大姐,纸也烧了,夫妇之情也尽了,请上船罢。(正旦唱)

【一煞】兴奴也,你早则不满梳绀发挑灯剪,一炷心香对月燃。我心下情绝,上船恩断;怎舍他临去时舌奸,至死也心坚。到如今鹤归华表,人老长沙,海变桑田。别无些挂恋,须索何红蓼岸绿杨川。(净云)大姐去罢。这等哭,哭到几时?(正旦唱)

【二煞】少不的听那惊回客梦黄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白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却索共渔火对愁眠。(卜儿云)员外等久了,云罢。(正旦唱)

【三煞】赤紧的大姨夫缘分咱身上浅,老太母心肠这壁厢偏。谁想司马坟边,彩云零落;茶客船头,明月团圆。娘呵,你早则皂裙儿拖地,柱杖儿过头,髱髻入稍天;却下的这拳槌不善,教我空捱那没程限的窦娥冤!

(云)母亲,我是你生亲之女,替你挣了一生。只为这几文钱,千乡万里卖了我去。母亲好狠也!(唱)

【四煞】怎想他能捱磨扇似风车转,更合着梦见槐花要黄袄儿穿。我虚度三旬,是这婆娘亲女;受用了十年,是这赵妈妈金莲。我也曾有厅上待客,后阁内留宾,只不曾坐车上当辕。偌来大穷坑火院,只央我一身填。

(云)罢罢罢,母亲,我也顾不的你了,我去也。(净云)妈妈,小子去也。多承厚意,来年捎细茶来吃。(正旦唱)

【尾煞】不甫能一声金缕辞哥扇,刬地听半夜钟声到客船。少年的人,苦痛也天;狠毒呵娘,好使的钱。你好随的方就的圆,可又分的愚别的贤?女爱的亲,娘不顾恋;娘爱的钞,女不乐愿。今日我前程事已然。有一日你无常到九泉,只愿火炼了你教镬汤滚滚煎,碓捣罢教牛头磨磨研。直把你念到关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边。都道这风尘是宿缘,明理会得穷神解不的冤。(带云)娘呵,(唱)你只把我早嫁浔阳一二年,怎到的他干贬去江州四千里远!(同下)


第三折

(白乐天引左右上,云)下官白居易。自左迁司马,来此江州,又早一年光景。昨日驿中报来,说故人元微之有事江南,打从这里经过。不免分付左右,预备饮馔,伺候则个。(外扮元微之上,云)小官姓元名稹字微之。现任廉访使之职。昨蒙圣恩,差来采访民风,经过江州。我想此处司马白乐天,乃某至交契友,不免上岸探望他一遭。来到这州衙门首。左右报复去,道有故人元稹来访。(左右报科,云)有故人元老爹来访。(白乐天云)道有请。(左右云)请。(进见科)(白乐天云)微之,甚风吹得你来?贵脚踏贱地,使下官喜从天降。(元微之云)乐天久居江乡,牢落殊甚,下官常切怀抱。奈拘职守,不得相从。今幸天假其便,再瞻眉宇,岂胜庆幸!(白乐天云)左右将酒过来。微之,少屈片时。(元微之云)不必留坐,下官行李俱在船上。下官正要与乐天文叙一会,可将这酒席称到船上,送我一程如何?(白乐天云)下官亦有此心,咱就同去。左右,快携酒肴来者。(同下)(净上,云)小子刘一郎。自从娶得裴兴奴,又早半年光景。众朋友日日置酒相招,无有虚日。今日又是王官人相邀。大姐,好生看家,小子吃酒去来。(下)(正旦引梅香上,云)妾身裴兴奴。不想狠毒虔婆贪钱,为我不肯留客求食,把我卖与茶客刘一郎为妻,随他茶船来到这里。问人说来,这里正是江州。那单俫吃酒去了,不在船上。对着这般江天景物,想起那故人乐天,不由人不感伤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谁倩王维,写愁入画图内?

【驻马听】常教他尽醉方归,是他拂茶客青山沽酒旗;伴着我死心搭地,是兀那隐离人望眼钓鱼矶。(带云)这江那里是江,(唱)则是递流花草武陵溪,幽囚风月蓝桥驿。直恁的天阔雁来稀,莫不是衡阳移在江州北?

(云)天色将晚,那厮吃酒去了,甚时回来?梅香,拂了床,我自家睡去罢。(唱)

【步步娇】这个四幅罗衾初做起,本待招一个内流婿,怎知道如今命运低。长独自托冰鉴两头偎,恁的般受孤忄西,知他是谁唤你做鸳鸯被?(云)本待睡儿,怎生睡得着?梅香,将那琵琶过来,对此明月,写我愁怀咱。(做抱琵琶科)(唱)

【搅筝琵】都是你个琵琶罪,少欢乐足别离。为你引商妇到江南,送昭君出塞北。紫檀面拂金猊,越引的我伤悲。想故人何日回归,生被这四条弦拨俺在两下里,到不如清夜闻笛。

(做弹琵琶科)(白乐天同元微之上,云)来到这舟中,一江明月,万顷苍波,秋光可人。微之,咱慢慢地对饮几杯。(做听科)(元微之云)那里琵琶响?(左右云)是那对过客船上,有人弹的琵琶哩。(白乐天云)左右,你将船棹近些。(做移船科)(白乐天云)这琵琶不是野调,好似裴兴奴指拨。(元微之云)左右的,你去着他过来弹一曲,怕做甚么?(左右见旦科,云)小娘子,那边船上两位老爹请一见。(正旦云)我就去。(做见白乐天认科)(正旦唱)

【雁儿落】我则道是听琴钟子期,错猜作待月张君瑞;又不是归湖的越范蠡,却原来是遭贬的白居易!

(旦做怕回避科)(白乐天云)兴奴,你躲我怎么?(正旦唱)

【小将军】肯分的月色如白日,他不说,我的知道是鬼!相公呵,怕你要做好事,兴奴尽依得;你则休渐渐来跟底。

(白乐天云)兴奴,你是甚意思,越躲的远了。(正旦唱)

【沉醉东风】我观觑了衣服样势,审察了言语高低。你且自靠那边,俺须有生人气。远些儿个好生商议。(做取钱投水科)(白乐天云)你丢钱怎的?(正旦唱)我为甚将几陌黄钱漾在水里?便死呵,也博个团圆到底!

(白乐天云)兴奴,你近前来。(正旦又认科)(白乐天云)你如何来到这里?(正旦云)这等看来,还是活的。(叹科,云)相公,你做的好勾当!弄的我这等,还推不知哩。(唱)

【拨不断】但犯着吃黄虀,这不是好东西!想着那引萧娘写恨书千里,搬倩女离魂酒一杯,携文君逃走琴三尺,恁秀才每那一椿儿不该流递!(白乐天云)我自相别,来此江州。无时不思念大姐。只是无心腹人,不好寄书。你却等不的我回家,就跟着这商船来了,到说我的不是。(正旦悲科,云)苦死人也!教我一言难尽。(白乐天云)你说。(正旦云)自从与相公分别之后,妾再不留人求食,专等相公回来,以谐终身之托。不想老虔婆逐日吵闹,百般啜哄,妾身只是不从。那一日走进那茶客刘一郎,带的钱多,要来请我,妾抵死不肯。老虔婆和那蛮子设计,送到相公一封书,说相公病危死了。妾捱不过虔婆贪钱,把妾卖与他,来到这里。听的人说是江州,妾身正要打听相公的消息。今日那俫又吃酒去了,妾身思想无奈,对月弹一曲琵琶遣怀,不想得见相公,实天赐其便也。这位相公是谁?(白乐天云)是我心友廉访元微之。(做悲科)(元微之云)乐天不必烦恼,这厮捏写假书,妄称人死,骗人之妾,自有罪犯,慢慢治他。(白乐天云)适间我做了一篇《琵琶行》,写在这里,大姐试看咱。(正旦接科,念云)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别。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拨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曲终抽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自言家在京城住,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花等闲度。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岂无山歌与村笛,讴哑啁唽难为听。今夜闻君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却坐促弦弦转急,满座闻之皆掩泣。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正旦云)相公好高才也!(梅香慌上,云)姐姐,员外回来了也!(正旦唱)

【挂搭沽】恰打算别离苦况味,见小玉言端的,又惊散鸳鸯两处飞。咱须索权回避。我这里淹粉泪,怀愁戚,忙蹙金莲,紧荡罗衣。

(白、元虚下)(净带酒上,云)大姐那里?我醉了,扶我一扶者。(正旦唱)

【咕美酒】我则道蒙山茶有价例,金山寺里说交易。每日江头如烂泥,把似噇不的少吃。则被你殃煞我吃敲贼!

【太平令】常教我羡鸂鶒鸳鸯贪睡,看落霞孤鹜齐飞。(净云)大姐过来,扶着我睡去。(正旦唱)听不上蛮声獠气,倒敢恁烦天恼地!搂只、抱只、爱你,休醉汉扶着越醉。

(净云)我娶到的老婆,如何不服侍我?我醉了。(正旦唱)

【川拨棹】厮禁持,这是谁跟前撒殢滞?吃得来眼脑迷希,口角涎垂。觑不的村沙样势,也是我前缘厮勘对。

【七兄弟】从早至晚夕,知他在那里,咱是甚夫妻?撇得我孤另另难存济。我凄凄楚楚告他谁,你朝朝日日醺醺地。

(净做醉睡科)(正旦云)这厮醉的睡着了。我如今就过白相公船上去罢!(唱)

【梅花酒】我只待便摘离,把头面收拾,倒过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烦无了期。(白乐天上,云)大姐叫我怎的?(旦云)单俫沉醉睡着,妾随相公去罢。(唱)恰相逢在今夕,相公你还待要候甚的?和俺有情人一搭里。那俫正昏睡,囫囵课你拿只,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觉来疾。

【收江南】我教他满船空载月明归,三更难拨棹歌齐。我把这画船权作望夫石,便去波莫迟,却不道五湖西子嫁鸱夷。

(白乐天云)趁此秋清夜静,咱过船撑将开去,他那里寻我?(元微之云)乐天,等小官回朝奏知圣人,取你上京,先奏辨此事,决得与兴奴明日完聚。(白乐天云)微之,若得如此,咱两个感恩非浅。(正旦唱)

【水仙子】再不见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见鸦噪渔村落照低;再不听晚钟烟寺催鸥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爱山市晴岚翠;再不被潇湘暮雨催,再不盼远浦帆归。

(白乐天云)谁想今日又重相会,使初心得遂,实天所赐也。(正旦唱)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饱得西风力,怎能够谢安携出东山坡?此行不为鲈鱼脍,成就了佳期,无个外人知。那厮正茶船上和衣睡,黑娄娄地鼻息如雷。比及杨柳岸风唤起,人已过画桥西。

【二煞】咱两个离愁虽似茶烟湿,归心更比江流急。离江州谢天地,出烟波渔父国,遮莫他耳听春雷,茶吐枪旗。着那厮正赶到五岭三湘建溪,干相思九公里。

(白乐天云)开了船去罢。(正旦唱)

【鸳鸯煞】若不是浮梁茶客十分醉,怎奈何江州司马千行泪?早则你低首无言,仰面悲啼;畅道情血痕多,青衫泪湿。不因这一曲琵琶成佳配,泪似把推,险添满浔阳半江水。(同下)

(净做酒醒慌上,云)吃的醉了,一觉醒着,醒来不见了大姐,可往那里去了?只怕落在江中。怎么箱笼开着?一定是走了。地方,拿人拿人!(杂当扮地方,云)这船上是甚么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净云)是小子新娶的娘子,不知逃走那里去了。一定有个地头鬼拐着他去,你们与我拿一拿。(地方云)口走,胡说,这明月满江,又静悄悄无一只船来往,只是你这船在此,走往那里去?想是你致死了,故意找寻。我拿你到州衙见官去来。(地方锁净科)(净诗云)我刘一郎何曾捣鬼,小老婆多应失水。(地方诗云)这里面定有欺心,送官去敲折大腿。(同下)


第四折

(元微之上,云)小官元稹。前者江南采访回来,面奏圣人,说白居易无罪远谪。蒙圣人可怜,已将他宣唤回朝,仍复旧积。他谢恩毕,便奏知刘员外计骗人妾,假称死亡。蒙圣人准归本夫。今日旨意下来,御断此事,只得先报乐天知道。(下)(唐宪宗引内官上,云)寡人唐宪宗。昨日廉访使元稹奏白居易无罪远谪,朕也惜他才华,已取回京,复他侍郎之职。他又奏称侧室裴兴奴,原是乐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刘某妄报他死,拐骗为妻。昨在江州撞见夺回,于例该归前去。内侍们,宣白居易来者。(内官云)领圣旨。白居易安在?(白乐天上,云)小官白居易。前蒙放逐江乡,多亏故人元微之举保,重得回京,复还原职。下官因将裴兴奴之事奏闻,蒙圣恩许归本夫。今日朝堂宣呼,须索走一遭去。(做见驾科,云)侍郎臣白居易,钦取回京朝见。(驾云)卿在江州多有辛苦。尔所奏裴兴奴被人计骗,例该归从前夫。但中间缘故未详,必须宣裴兴奴问个端的。(内官云)领圣旨。裴兴奴安在?圣人呼唤哩。(正旦冠帔上,云)谁想有今日来。兴奴质本下贱,幸得瞻天仰圣,非同小可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门下。比及我博的个富贵荣华,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今日里圣旨宣咱,吉和凶索问天买卦。(云)来到这朝门,好怕人也。(唱)

【醉春风】又不比顺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只见两行武士列金瓜,这里敢不是耍、耍。他教我与樊素齐肩,受小蛮节制,圣机难察。

(内侍云)宣到裴兴奴见驾。(正旦拜、舞科)(唱)

【迎仙客】无礼法,妇人家,山呼委实不会他。只办得紧低头,忙跪下,愿陛下海量宽纳,听臣妾说一套儿伤心话。

(驾云)那妇人是裴兴奴吗?(正旦云)臣妾便是裴兴奴。(驾云)你将始末缘由细细说来,不可欺隐。(正旦唱)

【石榴花】妾自来楚云湘水度年华,谁乐这生涯!俺娘把门儿倚定看甚人踏。当日见他,放了旬假,老虔婆意中只待频悊刮。先陪了四瓶酒十饼香茶,其是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里探梅花。

【斗鹌鹑】一个待咏月嘲风,一个待飞觞走斝。谈些古是今非,下学上达。一个球子心肠到手滑,和贱妾勾勾搭搭。但得个车马盈门,这便是钱龙入家。(云)妾本教坊乐籍,曾师曹善才,学成琵琶。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贾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认的。(驾云)既如此,怎生又有后来这场说话。(正旦唱)

【上小楼】俺那白头妈妈,年纪高大。见他每带系乌犀,衣着白襕,帽里乌纱,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罢敲他一下。倒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剌。

【幺篇】从此日娘嗔女,妾爱他。爱他那走笔题诗,出口成章,顶针续麻。是他百般地,奶奶行、过从不下,怎当那獠姨夫物抬高价。

(云)妾身自从见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见他是个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不想又没甚么大钱,好生埋怨。妾见侍郎人品高,才华富,遂有终身之托。只是打发老虔婆不下,谁想又走将这个茶客来。(驾云)这茶客来却怎生地?(正旦唱)

【红芍药】那厮每贩的是紫草红花,蜜蜡香茶。宜舞东风斗虾蟆,巾帻是青纱。听不得蛮声气死势煞,无过在客船上随波上下。那厮分不的两部鸣蛙,所事村沙。

(云)这茶客是江西人,拿着三千引茶要来伴宿。妾因侍郎分上,坚意不从他。(唱)

【红绣鞋】他有数百块名高月峡,两三船玉屑金芽。原来他准备下一场说谎天来大。本待要绿珠辞卫尉,则说道贾谊没长沙,可不这寄哀书的该万剐!(云)老虔婆与茶客设计,寄假书一封,说侍郎死了,使妾无倚,逼令嫁与茶客。(驾云)既有假书,你如何主张?(正旦唱)

【喜春来】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马,因此上飞入寻常百姓家。俺那爱钱娘一日坐八番衙,不由妾不随顺他,有分看些个驼腰柳钓鱼槎。

(云)那虔婆不由分说,把妾嫁与茶客。妾强不过,只得随他而去。(驾云)既嫁茶客,怎生又归白氏?(正旦唱)

【普天乐】到浔阳,无牵挂。吊英魂何处,渡口残霞。思往事,空嗟呀。半夜灯前长吁罢,泪和愁付与琵琶。寒波漾漾,芳心脉脉,明月芦花。(驾云)原来你弹琵琶来?那白居易可在那里听见,得与你相会?你再说咱。(正旦唱)

【快活三】俺本待兰舟看月华,见渔灯映蒹葭。他便似莽张骞天上泛浮槎,可原来不曾到黄泉下。(云)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对月理琵琶。忽见别船上二客,细视之,乃是白侍郎。方知他不曾死,妾身就跟白侍郎来了。(唱)

【鲍老儿】秀才每,八怪洞里妖精也觑上了他,那一个不色胆天来大?投到俺啼哭出烟村四五家,央及杀青衫袖香罗帕。故人见后,浔阳怕甚水地湫凹;今日个君王召也,长安避甚,道路兜搭。

(驾云)兴奴,你认这文武班中那个是白居易?(正旦做认科)(唱)

【叫声】这都是一般儿的执象简戴乌纱,好着我眼花、眼花。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试寻咱。(做见三人科,云)这是贾学士,这是孟学士,这是白侍郎。(唱)

【剔银灯】旧主顾先生好么?新女婿郎君煞惊吓,那翰林学士行无多话。则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从头认,都不差,可怎行装聋作哑?

(驾云)兴奴,你仔细认者,敢不是他么?(正旦唱)

【蔓菁菜】他怎敢面欺着当今驾?他当日为寻春色到儿家,便待强风情下榻。俺只道他是个诗措大、酒游花,却原来也会治国平天下。

(驾云)一行人跪着,听朕剖断。(众跪科)(词云)自古来整齐风化,必须自男女帏房。但只看《关雎》为首,诗人意便可参详。裴兴奴生居乐籍,知伦礼立志刚方。见良人终身有托,要脱离风月排场。老虔婆羊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裴兴奴心坚不变,只待待司马还乡。老虔婆使奸定计,写假书只说身亡。遂将他嫁为商妇,一帆风送于浔阳。正值着江干送客,闻琵琶相遇悲伤。与故人生死相别,弹一曲情泪千行。放逐臣偏多感叹,两悲啼泪湿衣裳。从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这也何妨。今日个事闻禁阙,断令您永效凤凰。白居易仍居旧职,裴夫人共享荣光。老虔婆决杖六十,刘一郎流窜遐方。这赏罚并无私曲,总之为扶植纲常。便揭榜通行晓谕,示臣民恪守王章。(众谢恩科)(正旦唱)

【随煞】恰才来万里天涯,早愁鬓萧萧生白发。俺把那少年心撇罢,再不去趁春风攀折凤城花!

题目浔阳商妇琵琶行

正名江州司马青衫泪

赏析 注释 译文

木兰花慢·太湖纵眺

洪亮吉洪亮吉 〔清代〕

眼中何所有?三万顷,太湖宽。纵蛟虎纵横,龙鱼出没,也把纶竿。龙威丈人何在?约空中同凭玉阑干。薄醉正愁消渴,洞庭山桔都酸。
更残,黑雾杳漫漫,激电闪流丸。有上界神仙,乘风来往,问我平安。思量要栽黄竹,只平铺海水几时干?归路欲寻铁瓮,望中陡落银盘。
赏析 注释 译文

眼儿媚·玉京曾忆昔繁华

赵佶赵佶 〔宋代〕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赏析 注释 译文

少年游·算来好景只如斯

纳兰性德纳兰性德 〔清代〕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赏析 注释 译文

河渎神·铜鼓赛神来

温庭筠温庭筠 〔唐代〕

铜鼓赛神来,满庭幡盖裴回。水村江浦过风雷,楚山如画烟开。
离别艣声空萧索,玉容惆怅妆薄。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赏析 注释 译文

霜天晓角·旅兴

辛弃疾辛弃疾 〔宋代〕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
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万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赏析 注释 译文

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

辛弃疾辛弃疾 〔宋代〕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赏析

伤情怨

陈允平陈允平 〔宋代〕

南枝春意正小。篱菊都荒了。帐底孤灯,夜来还独照。
沙洲烟翠渺渺。谢塞鸿、频带书到。笑捻梅花,今年开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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